原研哉：我们用虚无对抗五彩世界

原研哉(资料图)

   6月15日，日本平面设计大师、武藏野美术大学教授原研哉受北京国际设计周之邀在尤仑斯当代艺术中心演讲，此次演讲的主题为“虚空”——emptiness。这个概念是从大师著作《设计中的设计》中提炼出来的。原研哉说，日本像一个容器，历史上它从印度、中国、罗马等世界古国汲取了众多文化影响，后来，或许由于战争，这些文化都被毁掉、摒弃了，我们没有那么多彩的东西，但我们所一直拥有的正是“虚无”，这是另外一种美，另外一种享受。

  【原研哉讲座实录：虚空】
 
   大家好！在北京能够举办这样一个艺术展览对我来说是多年来的夙愿，我自己也说不清个中原因，但就是对中国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特别是当今社会应该说已经是以亚洲为主导的世界了，一个拥有悠久历史的大国如何在这个新世界中开辟新的篇章，我非常拭目以待。
 
    设计的很多理念是来源于西方的，所以我觉得我从西方设计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当然了，这不光是单纯的学习，还要变成自己的东西，用以今后去改变世界。我相信在中国也会有很多非常出色的艺术、设计的作品会诞生。
 
    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日本的审美理念，当然了，我觉得艺术本身是具有本地化、本地特质的东西，所以今天的讲座我要从日本的审美谈起。从经济学角度来说，存在“全球化”的现象，但是我觉得从艺术的角度来讲，并不存在全球化，而是本地化的东西如何融入这个世界并改变这个世界，这是我比较关注的点。
 
    所谓本土化，我的理解是更有原创性。纽约有它的原创性、它的本土性，巴黎、北京、东京也都有。日本同样有它的本土性和原创性，我想就这个问题和大家探讨一下，我稍后还会提到无印良品这个品牌，介绍一下它的情况。 
  
    大家可能都看过美国导演库布里克执导的著名影片《2001太空漫游》，电影一开始就是讲一群类人猿和人类作战的场面。有一个镜头，类人猿拿起一个人类的骨头向人类打过去，打败人类之后它们非常高兴，拿着这个骨头欢呼，然后把骨头扔到空中，这个骨头就这样翻滚、转，一直在飞，之后忽然一下变成了宇宙飞船……从这一幕开始，电影开始了。  

    在我看来，这个骨头实际上象征的是人类的工具。工具最初的原形是骨头，骨头就是棍棒，具有破坏力的东西，工具的原形就是棍棒这样的东西。人类直立行走之后，使用棍棒这样的工具是人类发展的一个过程，也是显而易见的。 
  
    另外，除了这种破坏性的棍棒之外，人类还有另外一个工具，就是我PPT画上呈现的，两个手合起来，用它盛水。两手相合形成空间，这个空间我们称之为“容器”。也就是说，工具有两个起源，一个是棍棒，一个是容器。棍棒这种带有破坏性的东西之后演变成刀、炮、挖土机这样的工具。它的作用就是不断的改变，加工这个世界。另外一个就是容器，容器的作用是保存、保护、保留。我今天重点跟大家谈谈容器。 
  
    这个图想跟大家谈一下日本人是如何理解“神”这个概念的，日本人认为神是活在自然界当中，可能在山上、田野里，也可能在村庄里或者水中。神是飘忽不定的，日本人认为智慧和神一样存在于自然界当中，而不是在人的脑子里。这个萝卜的顶部也是有神存在的。这是一粒米，这粒米周围存在了七个神。我们人类想借神力，想找到神，可神是飘忽不定的，我们没有办法预约，没有办法找到它，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日本人就想出了这样的构造：四根柱子，中间拉上一根绳子，中间形成了一个空的空间。空的容器就有被填充的可能，也许有一天神就会进入到空的容器当中呢，大家都有这样的想法，即神有进来的可能性。可能性是非常重要的。在日本，房屋下面，刚才说的四个柱子的建筑叫做代，屋顶叫做屋，就形成了“屋代”的构造，在日本相当于神社。 
  
   “屋代”实际就是的容器，神有进入这个空的容器的可能性，这就是日本房屋建筑构造的核心——神社中间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这个建筑在日本叫做鸟居，在中国相当于牌坊，中间也是空的，神可以从中间通过。也就是这样，有好几道鸟居，神是可以从这几个相当于“门”的构造中通过去。人则从一道一道的鸟居下面通行，到达神社并说出把自己的心愿。空的容器有可能把神招进来，人和神就有机会沟通，这就是日本宗教的雏形。最初日本人所说的沟通形式就是空的概念。这是日本最有名的伊势神宫（音）的神社，神社旁边还有一块空地，面积和神宫的面积一样大，每20年就要把原有的神宫建筑全部拆掉，在旁边的空地上再建一个完全一样的神宫。每20年翻新一次，图纸都要重新画，所以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神宫建筑的年龄永远是20年，这种方法一直延续到现在。神宫最初的建筑风格是太平洋式建筑风格，从西洋过来的建筑风格，但是在一千多年不断改造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日式风格。 
  
    我想用杯子和水做个比喻 ，神宫每翻新一次就好像把一个杯子中的水倒到另一个杯子里，当水在两个杯子之间不断交换的过程中，可能有些泼溅出去，有些仍留在杯子里，所以杯中水总是在变化的。一千多年过去了，现在杯子里面的水可能和最初的水完全不同了。同样道理，神宫每20年重建一次，每次修建的工人是不同的，他们在盖新建筑的时候就会融入自己的想法。譬如，当他们觉得某些地方需要改善，就会稍微做一些改动，因此每次翻新的图纸也不是完全一样的，这种改变一点点累积，建筑就变了样。  
  
    再以日本国旗为例。旗中的那个红圈实际没有任何意义，我认为日本国旗是非常典型的“空的容器”理念的诠释。既然是空的容器，我们把它说成什么都可以。换句话说，这个容器有多大，我们的想象空间就有多大，这也决定了符号能传达出多少意义。 
  
    通过我刚才的讲解，大家对“空”的概念有了基本解了，现在我给大家介绍一下“空”和“简约”与“虚空”有什么区别。“简约”是从最近才出现的概念，但世界实际是从“复杂的概念”开始的，像青铜器，其表面纹路都非常繁复。为什么世界一开始是复杂的呢，那是因为大到国家、小到村庄，其管理都要通过集权制来实现。集权的拥有者要通过工具表现自己的权力和威慑力以便进行有效的管理，那些设计繁复的物件就是威慑力的象征。所以越是有强权的地方，就越会有非常复杂的图纹。我想中国、印度这些曾经非常强大的国家都不例外，历史上它们都有强捍的集权存在，所以建筑形态都是非常复杂的。伊斯兰国家也是，宗教的势力非常强大，他们的建筑也是非常复杂的。我认为大概设计的出现也就150年的时间。150年前国王的权力丧失了，集权被推翻了，每个人自认为是世界的中心。大家都在考虑该怎么活下去的问题，这时已经没有必要强调权力了，很多事情也就变得简单了。正是从那时起，西洋开始有了解放的思潮，开始出现了自由，然后时髦的设计逐渐涌现出来。日本在十五世纪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使用这些东西了，这些以前日本用的日常用品看起来很简单，或者说简约，但本质上和简约和简单并不一样，实际上这是我所说的“空”、“虚空”。 
  
     日本也像一个容器，历史上它从印度、中国、罗马等世界古国汲取了众多文化影响，后来，或许由于战争，这些文化都被毁掉了、摒弃了，五彩纷呈的东西都没有了，人们感觉非常失落。与此同时，人们也在思考，我们没有那么多彩的东西，但我们所一直拥有的正是“虚无”，这是另外一种美，另外一种享受。于是，新思潮诞生了。 
  
    我们用虚无对抗世界的豪华和五彩，这是当时的想法，当然，这其中也受到了中国的一些影响。这是非常典型的日式建筑，构造非常简单，地下铺的是榻榻密，配拉窗和拉门。日本人觉得这样的空间、这样的建筑构造是非常具有美感的。 
  
     讲讲日本茶道。日本茶道的茶室里面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种“空”的概念。主人和客人就坐在这样非常空的房间里。正因为它空，什么都没有，反倒给客人很大的想象空间。比如说可以在茶室里放水，在水中洒上樱花花瓣，就是这么一点小改动，茶室里的人就有一种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品茶的感觉，这全是凭借人的想象实现的。正是因为人有这样丰富的想象，茶室有时候可以变成海滨。大家都看过西洋歌剧的布景都非常豪华，日本却不是这样，就借助简单的画轴、一些点缀的花，给了大家很多的想象空间，这样的想象正是通过“空的容器”实现的。 
  
    其实无印良品也是“空的概念”的具体体现。我们把以前的日本的审美观念和我们的产品结合起来。我要说无印良品的本质不是简约，而是“虚空”。 
  
    我做设计时并不拘泥物品的功能，而是从使用者的角度出发，想象他怎么想，怎么去发挥，然后赋予作品一些新的功能。同样的产品，我们并不限定专门为某一个年龄段的人而设计，我们的产品摆在那儿，使用者会根据自己的需求赋予它相应的功能，所以适用于各个年龄层的人。 
  
     无印良品创立于30年前日本的泡沫经济时代，那时候大家崇尚奢华，在这个时代的背景下，无印良品却独辟蹊径，在“空”上做文章，展示了“空”的美感，从而引领了新的审美意识。当时很多人认为无印良品是无设计的东西，实际上我们并不是没有设计，我们的设计就是把“空的理念”融入到设计中。 
  
     接下来我还想说明一下什么叫简约，什么叫做虚空，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我拿这把刀为例。这是把德国名牌刀，这种刀确实很好用，功能性非常强，可能是特别符合人体工程学，握住的时候非常好用，我觉得这个设计就是非常典型的简约设计。 
  
     而这把日本刀则是“虚空”理念的代表。和简约的德国刀不同的是，日本刀的刀把可以任由使用者随意把握。厨师在做饭的时候切不同的地方要握在刀把不同部位以方便用力，他在使用不同刀法，切不同食物的时候也可以自由自在的使用这把刀，所以这个理念就是非常典型的“虚空”的概念。 
  
     无印良品正是以虚空的境界为目标不断创造着商品。就连无印良品的商品标签，看似简单，实际上都是为每一个商品专门设计的。小到一把勺，大到电视、床，都有设计在里面。我们是花了很多心思做到简单。 
  
     就像这件衣服，可能大家觉得跟流行趋势有一些距离，但这正是我们所追求的——跟流行保持一定的距离。为什么呢？因为如果你跟流行保持同步的话，很快就会被淘汰，只有和流行保持着距离，才可以走在流行的最前端，这就是我们的追求。 
  
     这是我十年前开始做无印良品创意总监时设计的一款海报。海报中的白色部分是南美的一个盐田，一望无垠，只有地平线，我就用一个人和一个地平线做海报的内容。 
      
     以现在的技术，要合成这样的照片很简单，但是它并不是合成的，我们当时走遍世界各地寻找合适的地平线，并用相机把它捕捉下来，拍出真实的照片。画面看上去什么都没有，但呈现的其实是地球和人类，承载了很多内容，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些人认为无印良品是环保理念的代表，有人认为它是廉价的代表，也有人认为它代表着都市生活，或者认为无印良品没有设计，抑或是是全能的设计，反正不管对无印良品怎样理解，无印良品都不否定，就如同空的容器把所有的想法都承载在里面，通过这样的容器跟大家达到沟通、交流的目的。所以我们不光设计实物，更传达一种思想，不需要用任何语言，大家便可以理解贯穿其中的理念，这是我们的追求。 
  
     无印良品算名牌吗？名牌商品实际上包含并传达了非常强的信息，但是无印良品不一样。这就又回到了我一开始讲的工具的两种本源，一种是破坏性的棍棒，一种是收容性的容器，所谓的名牌产品就是具有破坏性的棍棒，无印良品却是具有收容性的容器。 
 
     中国的道家思想里也有虚无、空虚的理念，但老子说的虚空跟日本的不尽相同。正如我说过的，日本的地理位置特殊，位于亚欧大陆的最远端，它承载了很多文化，也模仿过很多东西，然后又用自己的东西对抗整个世界。所以我觉得日本的虚空是日本人智慧的体现，我这么说并不是一味地赞扬日本，我希望大家如果站在全球的角度看待文化和艺术的问题，可能会有不同的体会。谢谢大家！